长久以来，一直蜗居在喧嚣、繁华、热闹的城市之中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随着岁月的增添，当我须发开始斑白的时候，整个身心逐渐衰老，精神上的承载能力极其有限。然而，退化的神经对周围的环境却越来越敏感，适应能力也越来越差，心情变得烦躁不安，越来越不满意身边的事物，尤其是对居住条件忍无可忍。
天还未亮，正酣睡中，突然响起一阵地震般的轰轰隆隆声——一辆重型货车开来；或者传来鞭炮似的噼噼嘭嘭声——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——让你从梦中骤然惊醒，心惊肉跳，睡觉也不得安生，还没起床，人就被摧残得烦躁不安起来；在屋里待久了，待闷了，心想到外面去放松放松，然而，走在尘埃滚滚的街道上，看到的是一个个脑袋来回攒动的人流，密密麻麻的店铺，咄咄逼人的高楼，还有令人头昏目眩、五光十色的广告；听到的是，没完没了、时高时低、时长时短的汽车喇叭声；闻到的是阵阵刺鼻、有害身体的汽车尾气……偶尔，像走投无路、饥渴难熬的沙漠中遇难者，见到了一块救命的绿州——街边小花园，不由喜出望外，可走近一看，早已是摩肩接踵，人满为患了……
生活在这种充满噪声和污染的空间里，真要命！
一个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。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”，再也不能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继续无谓地耗下去，我的晚年生活必须提高质量。
决心既下，马上开始行动。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，四面寻觅，八方探访，费尽心思，几经周折，耗去毕生的财力，终于在远离闹市的郊区，购买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。房子装修后，站在自家的阳台上，环顾四周，有山有水，茂林修竹，空气清新，环境幽静，虽无鸟语花香，倒也怡然自得，新的环境让人感觉很爽，心态也渐渐平和起来。
一天上午，我到小区物管办公室交完物管费，坐下来埋头看当天的报纸，正看得入神，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：
“叔叔，请问办理房屋装修手续找谁？”
我仰头望去，一身着浅兰色小方格连衣裙的姑娘站在面前，短短的黑发，一双泉水般清澄的眼晴，手里拎着一灰色手提包，看上去大约二十五、六岁，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会很长，言谈举止中仍然带着些学生气。
“你去问那边的工作人员吧。” 我指了指桌子对面，继续低头看自己的报纸。
一阵谈话声也随之飘了过来：
“我是四号楼三单元二楼三号的业主，我想办一下装修手续。”
怎么，这样凑巧！她竟是我的隔壁邻居，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，工作人员正在答复她：
“你把购房合同、本人身份证、还有装修公司经营许可证复印件带来，就可以办了。噢，别忘了带两千元的装修保证金。”
“你说，要是明天我来办好了手续，装修工人就可以进场了吧？”
“恐怕不行，办理完了手续，我们才给你发装修许可证。先要办理装修工人的的临时出入证，你记着将他们的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带来，等我们办好了，他们才能进场装修。”
“能不能再快些，我急着等房子住。”
“尽量吧。”
我边听边思量着：现在青年人还真讲效率，一天也不愿意耽搁，看她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，可能是想赶快装修好房子准备结婚吧，也真是……
二
没过两天，隔壁传来乒乒乓乓震耳的敲打声，我厌烦地出去看个究竟：邻居家的房门大开着，满屋子尘土飞扬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，两个工人的身影在打墙、凿线槽……装修开始了，又得无端忍受至少一、两个月的噪声，真是没有办法，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又过了几日，门铃响了，我起身去开门，站在我面前的是前些日子在物管办公室遇见的那个姑娘，她双手反背在身后，涨红了脸，怯生生地说：
“叔叔，打扰了！我是您的邻居，我想参观一下您新装修的房子，行吗？”
性格内向的我，素来喜欢安静，一直不希望有陌生人来打扰，冷不丁地进来个外人，在屋子里晃来晃去，这是极不情愿的事情。看着她那恳切的眼神，我只好让她进来：
“你随便看吧。”
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鞋套，认真地将鞋套好，蹑手蹑脚地像走进殿堂一般，好奇地这里摸摸，那里碰碰。
“您全部铺的都是木地板啊！我原来想，客厅和餐厅应该铺地砖来着。”她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。
“除了厨房、卫生间和阳台，其他都是用的木地板。”我回答道，看她有些迷惑不解，干脆把原因也说了，“地砖又硬又滑，踩在上面总好像冷冰冰的，不舒服。要是地上沾了些水，又滑得很，一不小心还容易摔跤，安装地板自然要好得多。”
“哦……那我也安地板。”她倒是挺善於学习的。
“您阳台上的晾衣杆为什么要搞那么复杂？安一根不锈钢管不就得了，既简单又省钱。”姑娘疑惑地问。
真多事，什么也不懂，问题还不少。看在她年少不更事的份上，给她解释吧：
“这两根晾衣杆是升降式的，放下来，升上去，只需要摇一下手柄就行。固定的晾衣杆太高，晾衣物必须用叉棍，够起来很费力。再说，晾晒被单就更不方便，还得搭凳子或梯子什么的，也不安全。”
“那我也该用升降式的。” 她自言自语一番，退了几步，转回客厅，她的目光停留在沙发上：
“您这沙发为什么不用单体式的？用这种L型的沙发，拐角的地方多碍事啊。”
实在够烦人的，问题没完没了，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：
“你不晓得吗？单体式的只能坐着看电视，要是想半躺着看，就得扭转脖子，太累。”
“那……我能躺上去试试吗？”
“你随便好了。”
她也不客气，真的躺上去了——这样一个规规矩矩、彬彬有礼的姑娘家，竟在陌生人家里，当着人的面，仰面朝天地躺了起来，简直有点不着调！
“真舒服，躺着也能看电视，太好了，我也该买这种款式的，贵一点也值得。”
年纪轻轻的，就一味追求舒适安逸，如今的青年人也真会享受！我们年轻那阵子，只能是坐木头凳子，哪里有什么沙发，想都不要想。
姑娘又转到了卫生间，上看、下看、左看、右看，问题又来了：
“天棚怎么用米黄色的啦？我看到别人家都是用白色的，或者用天兰色的。”
“这有什么奇怪的！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嘛。年纪大的人气血不足，一般都怕冷，卫生间用暖色调，使人感到暖和些。”
“啊！明白了，我也要用暖色调的。”
我跟随着她，又转到了厨房。她四处看了看，摸了摸，又开始提问了：
“叔叔，您说，买抽油烟机该要什么牌子、什么型号的好呢？我家原先的那台欧式抽油烟机不大起作用，一炒起菜来满屋子都是烟。”
“我们不像你们年轻人，光图漂亮，不管实用。我这里安的是中式的，烟罩深，抽力大，油烟不容易往外跑。不像你们欣赏的那种欧式抽油烟机，看倒是好看，抽起油烟来总也抽不尽，价钱还很贵。”
姑娘最关心的——竟是厨房中的抽油烟机。这让我感到有点奇怪。按理说，现代年轻人对厨房最关心的大都是厨柜，摆放起来好看。即便抽油烟机，对他们来说，也重视它的装饰性，他们是懒得自己做饭菜的。然而，她怎么会如此关心抽油烟机的，我有点弄不透。不过，我仍然耐着性多说了几句：
“你知道的，老外做饭时很少炒菜，油烟少，欧式适宜于他们，对我们就不合适了。什么牌子倒不重要，只要是正规厂家生产的都可以，至于型号嘛，选电机功率大一点的好。”
“那我也不用欧式的。”姑娘很虚心，听取了我的建议。
我耐心地陪着客人转了两三圈，仿佛像个忠实的老管家，不时回答和解释她提出的各种烦琐的问题。
细心的姑娘走来走去地将我的房间和设施看了个遍，问了个够，总算没有什么疑问了。
谢天谢地！不速之客的参观、访问、考察、学习，终于到此告一段落。
姑娘向我道完谢，然后将房门轻轻地带关好，满心欢喜地走了。
三
一个多月过去，隔壁屋里静悄悄的，估计装修全部完工了。
一天，我从外面散步回来，见邻居的房门敞开着，我过去一看，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迎面扑来，我惊奇地发现，客厅、餐厅、卧室全都铺着一种叫作“富贵红”的木地板，阳光照射下，地坂闪闪发亮，满屋生辉，红里透着黑，既热烈又庄重，既富贵又堂皇，显得那样和谐而温馨。房屋中间，正站着那姑娘，他目光四处打量，好像在欣赏自已的得意之作。她看见了我，连忙招呼，还没等我跨进房间，便急切地像在课堂上盼望老师给出答案似的问我：
“叔叔，您觉得怎么样，还满意吗？”
“嗯，不错，不错，很有点艺术眼光——“富贵红”的地板配米黄色的墙壁，既华丽又亮堂……可为什么门和门套你要用棕色的，如果用白色的房门，让米黄色的墙壁一映衬，那样就显得更现代，更时尚了！”
“您说的有道理，只是我不想用白色的，因为医院的门和墙全都是白色，我怕母亲看了会觉得不舒服，——她经常住医院。”
“那你们什么时候搬来，你不是急着装修，说是等着住吗？”
姑娘开朗的脸显出忧郁的神情，他详细告诉我，她母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治病，只要医生允许出院，她们就搬家，让母亲来这里住，她操劳了一辈子，该享享福了……买房子之前，母亲来看过，一眼看中了这里的环境，空气新鲜，又很清静，比我们现在住的周边环境不知要好多少倍。母亲还说，要是能在这里安度晚年，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。
“你妈妈得的什么病？”
“肺气肿，以前经常犯，犯起来整天整晚地咳嗽和喘气，已经住院好多回了，这次又住了一个多月了。”姑娘低着头，眼睛里闪动着泪水。
沉默了一会，她有点为难地对我说：
“叔叔，还得麻烦您，我把窗户都打开了，拜托您在下雨天帮我关下窗户，恐怕雨飘进来把地板打湿了。您知道，刚装修的房子要多通风，我怕母亲嫌气味大，对她的身体也不好。”
她的真诚感染了我，我爽快地答应了，并接过她从灰色手提包中掏出的房门钥匙。
两个月过去，冬天来临了，天空灰蒙蒙的，一阵阵飕飕的西北风吹得人直打冷颤，树叶一片片地枯黄，随着冷风飘落得满地都是，不由让人感到有些悲凉。
这几天，一直未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，我的心也像这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，空空荡荡的，没着没落。
一天下午，我正在书房看书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，开门一看，门口站着神情呆滞的那个姑娘，她连按门铃都忘了。她抬起头，眼泪汪汪地对我说：
“叔叔，又来打扰您了，以后下雨天不用再麻烦您去关窗户了，我已经全部都关好了……”
“怎么！不需要通风了？”
“这房子暂时没有人来住了……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，我母亲住不上新房子了……”她几乎失声地痛哭起来。
我惊呆了，我一下子忽然全明白了：她为什么这样急着装修房子？为什么要参照我这般年纪的人家来作为房子装修的祥板？为什么将地砖改为地板？为什么试躺沙发？为什么那样关心抽油烟机……原来姑娘所想的，所做的，直到每一个细小环节，她全都是在为她母亲着想，考虑得那样周详，那样细致，那样一心一意，原来她是为了让母亲尽早尽快地住上新房子，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！而我，却完全误会她了，以为她在为自己打算，还猜想她迫不及待地等着房子结婚……
我心里充满内疚，很后悔不该这样看待像她这样的年轻人，其实，在他们的身上，仍然保留着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，在他们的心灵中，仍然珍藏着千百年来的美好情操。
我心里充满愧疚和懊悔，我真想对眼前的姑娘说一声：对不起，我误解你了。
细心的姑娘并未觉察我内心的不安，她那含着泪水的眼睛诚恳地望着我说：“叔叔，谢谢您了，您是个好人！”
看着她那信任的目光，我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，脸上感到有些发热，在这清纯善良的姑娘面前，我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……
作者：魏清